“宋人尚意”的文化背景 谢高模 “晋人尚韵，唐

谢高模

“宋人尚意”的文化背景

谢高模

“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是清代书法家梁巘在《评书帖》中所说的一段著名书论。由于对这几个朝代的书法艺术特征进行了高度准确的概括，而受到后世的推崇。
魏晋是行草、楷书“新体”的创立期，人们必须首先重视字的点画、结构、形态，所以魏晋有关“书势”“笔势”的论述最多。此时期的书法重在结态造势，书法逐渐离开文字，变成一种相对独立的艺术。这个时期的书法，超逸、蕴藉、自然，有一种恬淡萧散之气，表露出的是集自然之美、流动之美、空灵之美、儒雅之美、哲思之美于一身的和谐之美。
隋唐书融南北，重视法度，强调情与理的和谐统一，讲求中和平正之美。特别在唐代，楷书确立定型，“楷法遒美”成为入仕的一条途径，更兼当时国势强盛，宗教文化发达，社会对庄严端正的楷书需求量非常大。从丰碑巨制到墓志塔铭，以及无论是名家还是经生的写经，可谓既风格多样又法备意足。
到了宋朝，以书法入仕的科目业已废除，铭功、纪事的碑少了。同时，宋人都比较实际，不那么迷信宗教，寺庙碑版和写经也减少了，即使有也失去了唐代的庄严神圣。法度谨严、易于辨认的正楷随之式微。
北宋朝廷吸取了唐代科举少、人才都去辅佐藩镇野心家的教训，崇文抑武，设立画院，大量开科举，几十倍地扩大了科举取仕的人数，以至“官五倍于旧”。虽然宋王朝对外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但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庞大的生活优裕的士大夫阶层在精神生活层面的需求推动了宋代文化艺术的繁荣。这批人既要写诗抒发情感，还要以书法遣兴适意，以丰富文化生活，日常较为随意的书写就变得更为重要。士大夫不论是仕宦得意还是失意，都要嘱文挥毫，而方正端严的楷书或“点画烦推求”的草书，自然都不如挥洒任意的行书更适于表达，这就成为宋代行书独盛的社会原因。

对于前代书家，宋人独尊颜真卿和“杨疯子”（凝式）。
颜真卿是对初唐以来人们奉为圭皋的王（羲之）书成法进行变革的第一人，特别是他的行书三稿，打破了严格的楷法，一任情感的宣泄，如高天流云，如大海扬波。
杨凝式的《神仙起居法》、《夏热帖》与《韭花帖》等，对宋人有深刻的影响。可称为由唐入宋的转折，是在继承二王、欧、颜的基础上大胆地对他们的成法进行改造，创造了一种真兼行、行兼草，融各种书体遗意而又不为成法所缚的新体势，最适于抒发性情。
黄庭坚认为，自晋以来五百年，二王父子之后书法超逸绝尘者，唯颜真卿与杨凝式二人。苏东坡也说杨凝式“笔力雄强，往往与颜行相上下”。近人李瑞清说：“杨景度为由唐入宋一大枢纽。”这无疑启迪了宋人对书法发展方向的思考。
宋代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虽然不以书法著名，但他搜集金石碑刻千卷为《集古录》，今尚可见跋尾四百余篇，对书法问题进行了较全面的分析总结。其跋《晋王献之法帖》最能代表他的书学见解：
余常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侠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己。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娇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其为人也。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
他首先针对“高文大册”，强调了书法的抒情功能。其次，将“意态无穷”放在了书法审美的最重要位置，并提出了“或娇或丑”的审美判断，打破了晋唐以来书法必须中和平正、“尽善尽美”的审美理想。在他的其他论述中，还提出了“学书为乐”“学书消日”，学书要“不害性情”的说法，宋人的文化审美心理与唐人有很大的差别，唐诗与宋词，唐代楷书与宋代行书，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轼最早提出书法“尚意”的口号：“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黄庭坚也高调宣称：“老夫之书本无法”。
在北宋的官场上，有宰相之才的苏轼，一生做了十几个地方的太守，这个中国文化史上罕见的全才、奇才、雄才，成了诗、文、书、画开创一代风气的大家。
雄放奇肆的黄庭坚也屡遭贬谪，直至死于宜州贬所。
但在文坛上和书坛上，他们都崇尚意态，不泥古法，无意于佳，借文字之酒，浇胸中块垒，终于成就了他们的旷世与不朽。

要真正深刻理解宋代“尚意”书风，我们必须先了解北宋文学江西诗派的理论纲领。
黄庭坚在诗坛上以杜甫为宗，提倡诗要有“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之髓和“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法。他的诗作风格奇崛，为江西诗派开创者。黄庭坚诗论最突出、最有名的便是“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这是江西诗派的理论纲领，也是最核心的诗学命题。其重点在学习前人的创作经验时要有所变化，取古人之陈言要经过陶冶，重新熔铸，然后为我所有。取古人之意要造其语，即改胎换骨其言词，有所引申发展。山谷倡“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目的决不是在于蹈袭前人，也不在于以典故炫博，而是要熔炼陶冶前人之语而自铸佳词，创造出颇具新意的意象和诗语。“点铁成金”一语说得颇得清楚，“铁”喻古人之陈言，“金”喻自己诗中的新语。前者是手段，后者方是目的。
“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就是“以故为新”。山谷所追求的“新”，恰恰是要在对“故”的改造中体现其创造性的。“以故为新”是与“以俗为雅”密切相关的。山谷的审美价值观中一个主要内容就是“不俗”，以脱弃尘俗为美。他经常以“笔下无一点俗气”、“超轶绝尘”为赞语来谈艺品文，如评荆公晚年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称苏轼《卜算子》词“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这类评语甚多。“不俗”包括了创作主体的精神世界，人格襟怀的超远高迈，也包括了艺术创作手法的摆脱窠白、独创新格。具体到诗歌创作中，能于人们所熟的故典中翻出新意，创出新境，即为“不俗”或谓“以俗变雅”。
“以故为新”关键在于诗人的“陶冶”手段，要将人们所熟的古人陈言”“陶冶”改造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语境。

“脱胎换骨点铁成金”，这是黄庭坚的创作方法，对前人的作品加工改造，一是不改变前人作品的意思，但用新的语言来表达;一是袭用前人的语言，但表达的是新的意思，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守正创新。
山谷“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的诗学命题，从书法层面上来说，就是苏东坡提出来的“尚意”。
“意”，从表象上看，是抒情之意，是书写者在书写过程中充分抒发个人的情感和内心世界的一种自我再造，而从书法作品的结果来看，“意”又是作品所反映出来的艺术性境界，而宋代的文人们在书法创作中，始终以恬静、愉悦的心情来实现书法的这些个性认知和意境之美。
宋代的士大夫他们极力从前人遗留下来的作品中进行分析研究，寻求笔法、字法等书法技法的能力，他们认为唐代书法在历史上创造了“法度”的辉煌，于是就向唐人的作品中寻找书写的法度，以期建立书写上新的“意韵”。可以说，宋人的书法是向唐代书法进行借鉴和学习的。
但是宋人在向唐人学习时，却面临着巨大的困惑。，一方面，他们认为，唐代楷书有严谨的书写法度，这是唐人在楷书上所建立严格体系，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由于法度过于严谨，却束缚了人的思想情操，不能像魏晋“风度”般地让文人们在书写中自由地发挥个性情怀，这一矛盾性始终萦绕着那些文人士大夫们对书法的看法。如苏东坡曾经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黄庭坚也曾说：“幼安弟喜作草，求法于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等等，这些言论中，既包含了唐人所谓的“法度”，也流露出宋人在书写上的个性情操。

宋人“尚意”书法是在学习唐人书法的前提下，后又摆脱唐人书法的基础上逐步建立和完善起来的。在向唐人取法的同时，他们却又极力脱离唐人所建立的法，这一点从他们所写的楷书作品中就可见一斑，宋人的楷书完全抛弃了唐人的楷书风格，并不追求前人所创立的规矩和法度，而是沿着另一种书法表“意”的路子走了下去。
宋代尚意书法，主要是指具有行云流水意韵的行书，以苏东坡、黄庭坚和米芾为主要代表。

宋代文人士大夫他们鉴于唐书尚法对抒情的禁锢，把艺术触角伸向了“魏晋风度”。宋代书法理论家姜夔在《续书谱》中说到：“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真书之妙，无出锺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之书，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类有科举习气。颜鲁公作《干禄字书》是其证也。”由此可以看出，宋人的书法是以魏晋书法为标榜的，而唐人的楷书则“有科举习气”，这样的书风是不被宋人所看重的，宋人是要在魏晋书法中寻找出他们想要表达的“书意”，即“潇洒纵横”的魏晋风度。

宋代书法家们绝大多数都是文人、诗人、文学家、散文家或是画家，虽然兼有从政，书法只是他们“文外”、“政外”之后的一件“余事”，或是消遣之乐的事情，如果把书法上升到人的情感世界里来看待的话，也许这只是用书写来表达这些文人心中情感、情怀的一种宣泄方式罢了。他们像是当年的“魏晋风度”一样，追求的是“信手”、“潇洒”、“个性”、“自由”等，这是他们游戏人生一样的在“玩”文字意味，正如宋词区别于唐诗一样，不仅是文字的意味如何表现，更有一种深情包含其中。
米芾是尚意书法的代表性人物，他看待书法也是很直白的，“要之当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这是他对书法视游戏一般的看法和态度，也从一个方面看出了当时人们对尚意书法的一切思想观念和行为标准。米
芾的“刷字”，“风樯阵马，沉着痛快”，正是“尚意”书风的写照。
“尚意”书风，是宋代的文人们所建立起来的，但“尚意”书法并不是随意地书写，真的像是游戏那样去“玩”，而是在他们学了唐代法度之后又抛弃并鄙视法度以后的另一种“遵法”，宋人们注重法度，更加注重书意。书法作为文人士大夫们的一件“余事”和“游戏”，个人的抒情是必不可少的，并且这种参与的成分很大。欧阳修和米芾都提了“自成一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要求不要去模仿前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和内心世界，在书意的表现上自然也就会有所不同了。苏东坡认为“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书法的意境，最重要的是表现他们内心的那种“天真烂漫”的思想境界。
宋代书法是书法史上一个特别的艺术产物，它开创了书法在本质意趣上的表现方法，为了实现这一艺术性境界，宋代文人士大夫们还专门把“潇散简远”、“意韵”等作为书法精神境界的最高目标，并且指出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根本方法，那就是想要最大化地达到抒情写意，就必须要有学养、情操、阅历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应该就是宋书“尚意”的宗旨，这也就不难理解，作为大文豪的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与作为江西诗派领袖的黄庭坚的《李白忆旧游》及《诸上座帖》，虽然他们相互讥诮“石压蛤蟆”与“树稍挂蛇”，但苏东坡书法的笃实厚重和黄山谷书法的瘦劲飘逸，在书坛上各领风骚且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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