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母亲河 谢高模 （上） 今天，余一卒特地陪

谢高模

永远的母亲河
谢高模

（上）
今天，余一卒特地陪我一起看他手稿中的两篇文章《水样的温柔》和《永远的母亲河》。看到第二篇文章末尾的时候，他掩面而泣，泪水滴在稿纸上，直击我柔软的内心。

水样的温柔
一一怀念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离我而去，已然三十八年了。每逢遍野紫云英红得滴血的三月，我不能祭祖扫墓的时候，无尽的哀愁与悔恨交织于内心。
祖母对我的人生影响至深，我曾以祖父祖母为中心写过中篇小说《老人星》，寄给《长江文艺》。当初编辑牛维佳先生指出:这个题材厚重、沉郁，是中篇不能承载的，应该写成长篇小说。后来因为多种原因而未能如愿，万分遗憾！
我辈男女共18人，祖母所付出的艰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我童年的时候，一间堂屋满是摇篮、架椅、站桶子，大的哭、小的嚷，三寸金莲的祖母如何招架得住？用绳子系两排摇篮两手拉，呼了大的哄小的，忙得天地转。祖母说老二的老二最调皮，站在站桶子里让三脚的站桶满屋里走，从神台前到大门槛，不是门槛拦着，要走到门口内荆河里去。坐进架椅就人仰椅翻，用带子也系不住。睡在摇篮里一觉醒来就扯揪其他兄妹。真是告饶了！11个男孙子中，我令她既头疼又心疼，她说我最劣也最乖，豆腐掉灰里一一吹不得拍不得。

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最好吃的是祖父们从洪湖里打来的菱角。祖母先锤后舂，再过滤煮粥，分给我们这些小活爷吃。祖母喂我时吹了又吹尝了再尝，生怕烫了我的小嘴，我笑她更开心。
上初中的时候，因没钱买本子，我捡了一堆瓦片在河边打漂漂不去上学，祖母知道了不知从哪里凑了几张零票子共一元钱，换了我手里的一把瓦片，催我上了学。这一元钱在一个学期里，我没舍得花完。
祖母时常给我讲故事，讲得惊心动魄令我刻骨铭心的要数抗日的内容:
日本人的东洋刀从门前枣树下晃过，树枝嗖嗖落地;洋船在内荆河里跑，一个小孩好奇看热闹时，被洋枪打缺了腰;日本兵在家里酱坛子里拉尿都不敢说;鬼子强暴乳母并用刺刀穿小婴儿玩圈圈;大伯被抓壮丁从船上跳河里险些送命。
这些故事绘声绘色，有血有肉，真是深入骨髓，后来我才明白，这全是祖母亲身的阅历。
祖母辛苦了一生，在她的身边，我渡过了快乐的童年。她的悄然离世，带走了我童年的欢乐，留下的是时而鲜活、时而发黄的记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叫声祖母，我便会涕泪沾衣，因为她在我幼稚而刚烈的童心里种下了水样的温柔，她是我人生中头等重要的女人。
又是清明时节了，谨以苍白的文字，寄托自己无穷的哀思：
清明寒食两难分，
阵阵惊雷隔雨闻。
游子长年离故土，
亲人四季在孤坟。
林牵华雾沾荒草，
风卷烟灰作祭文。
未报深恩千古恨，
追思渺渺绕青云。

永远的母亲河
一一记念我的母亲
我家门前的内荆河，是一条母亲河，她永远流淌在我的记忆深处。清秀的河水，渗透着我母亲的乳汁，和着她的血，和着她的泪，更和着我永远的痛与深刻的思念。
母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五个年头了，每当看到年近九旬的老父亲形影相吊的时候，我就无比心酸，特别想念我的母亲。时间越长，思念越深，不知道多少回，“梦里依稀慈母泪”！
母亲在娘家是七姊妹中的老大，嫁给我父亲后，一连串生了七个“讨债的”。她六十五年的人生，用“苦海无边”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在家里没吃过一餐饱饭。那时候，我们时常吃青菜或蚕豆煮稀粥，她总是让我们这帮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小鬼先吃，然后她才喝点残渣剩汤，真是“儿多母苦”。
下雨天，有时候为争抢木屐，我们兄弟几个互不相让，往往是拳头相向。母亲看到了，在旁边呵斥一声“一帮讨债的！”然后再去熬更守夜，张罗几双，以免我们这窝鬼打架闹得鬼哭狼嚎。
我们淘气的时候，母亲就说“一帮小游神”，“一窝鬼打架”，“一群讨债的”，“几个小畜生”。不过她从来不随便动手打我们，最多也就举手做打的样子，我们一笑而过，因为我们都成了洞庭湖的麻雀，吓大了胆的。
那个时候，集体劳动时，生产队的牛不够用，就把人当牛了。大脚妇女都要下湖田，六七个人一组，合力拉犁耕田。
我母亲小时候裹过几回脚，但是最后放开了，所以她的脚虽然有点儿尖，但她不属小脚女人之列，可以下湖田劳动。
妇女下湖田，这是我们最期盼的事。因为傍晚收工后，母亲回到家里，会从湿透了的衣袋里掏出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荸荠分给我们，这是我童年时候最稀罕的美餐。
我父亲长年累月在外，母亲在家里既当爹又当妈，承担着双重责任。她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集体劳动从来没耽误。回家做饭，缝缝补补，等忙完家务，多半是夜深人静了。
母亲平时嘴巴上说得严，却管不住我们这帮“小游神”。左邻右舍的瓜果，在我们的照料下，从来没有成熟过。人家树上的桃子还是毛咚咚地，就成了我们的“美食”。人家的老人无可奈何，就吓唬我们：吃毛桃子会长疖子脓包疮的！我们只当耳边风，没过几天，树上的桃子就一个不剩了。
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就像《水浒传》里洪太尉误走的妖魔，不但令母亲头痛，也闹得整个湾里鸡犬不宁。因此，我们家天天有人上门告状。等母亲找竹条子要教训我们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飞跑到河里去了，母亲只好大叫着：小畜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们泡在河里，向母亲做鬼脸。
在我心里，母亲有水一样的柔情。
一天下午，我从一口破窑高处跳下，摔了个不省人事。湾里宋老爷子去牵他的小牛回家时，发现了我，把我抱回家放在竹床上。天黑后，母亲从田里回来，点灯准备晚饭，见我睡了，关切地问: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睡得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
我从噩梦中惊醒，突然“哇”地一声哭了。母亲端着油灯，凑近一看，才发现我鼻青脸肿。顿时，她抱着我的头嘤嘤地泣不成声，泪水沁湿了我的脸颊。
这是我童年时候见到母亲唯一的一次伤心流泪，这一幕，深深地烙在我心里。
我母亲刚过四十岁，不幸就无情地降临在她身上了。一个雨后的早晨，她端着一大盆衣服下河，在陡峭的码头上滑倒，摔断了手腕。因为几次误诊，导致母亲畸形的手腕再也没有恢复，使她受尽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在家里，她常常是单手搓衣做饭，在地里劳动的艰辛，更是让我们难以想象。
长大成家后，兄弟要分家各爨。因为没有台基，父母只好在一里以外的北堤边开辟一块地方，盖了一间小房子。可是我们兄弟几个都不愿单门独户住开去。父母无可奈何，只好老两口亲自去住，没想到我们这帮“讨债的”竟让母亲陷入了绝境。
一个夏天的的黑夜，因为心脏病突发，她含悲忍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当时，只有可怜的老父亲，蹲在地上，啜泣着，指缝里流着痛，陪伴在她身边……
勤扒苦做的母亲，没来得及还清她前世欠我们的债，没来得及给儿孙们留下一张清晰的照片，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是我们这帮“鬼打架”索了她的性命，这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伤痛与遗憾。
母亲啊，母亲，你是一条永不停息的生命长河。你用甘甜的乳汁，浇灌着儿女们幽深的记忆，你永远牵引着我们绵长的思念！

（下）
看完余一卒的这两篇文章，我感慨良多。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余一卒竟然有这么细腻深沉的感情，作为女人，我柳青青真的是自愧不如。
我说：你是你祖母引大的，她要引你们家那么多孩子，真难为了她老人家。
余一卒说：我们家里，女人最辛苦了。
我说：所以你深深地爱着你的祖母和母亲。
他说：不，我爱所有像我祖母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你可以仔细看看那篇《水做的女人》。

我又浏览了一遍那篇《水做的女人》：
在我看来，人类社会的真善美，全部都集中在女性身上，女人是美学的大厦。
女人的美，不仅仅体现在曲线、容貌和声音方面，更了不起的是强大的内心。女人集鸟的羽毛与人的情商于一身。
小时候，在母亲的怀抱里，在祖母的手掌上，我觉得她们是最伟大的，是最美好的，因为母亲给了我生命，祖母抚育我成长。
长大一点后，我和兄长看到一本书，写的是一个女孩买身为奴，为自己的弟弟谋了一份修脚的职业。当看到姐姐离开兄弟的时候，我的泪水溅湿了书本。兄长给我揩着眼泪，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哭了？我说：那个姐姐好可怜！
上小学的时候，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那种伤心，更是难以言喻。
从那个时候起，女人的真善美，在我脑海里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随着阅历的增长，看的影视与小说越来越多，对女性的认识也就越来越深刻。《妇好》，《孟姜女哭长城》，《天仙配》，《铡美案》，《牛郎织女》，《追鱼》，《世上只有妈妈好》，《精卫填海》，《女娲造人》，《女娲补天》，《红楼梦》，《牡丹亭》，《西厢记》，《窦娥冤》，《茶花女》，《伟大的孤独》，等等，这些写女性的影视或小说，虽然有一些戏剧性成分，但是女人美的印象，却在我的内心里一层一层的加深了。
记得童年的时候，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宁愿死做官的爷，不愿死叫化的娘”。很长时间中，我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做官的父亲有钱有势，比讨米叫化的母亲不知要优越多少倍，干嘛宁愿死这样的父亲呢？
生活中，如果家里的老人去世，披麻戴孝，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的，绝对是女人！
男人们一个个雄心勃勃，或者梦想周游列国，或者企图征服世界，升官发财，要江山，更要美人，干的似乎都是大事。而女人不想征服什么，她们想要的幸福，就是撑起一个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过日子。
对孩子的呵护，是女人的天性。因此，生活中，子女往往偏向于依赖母亲，女人就是家里的保护伞。实际上，女人撑起的是一座人类美学的大厦。
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捏的，这大概是说女人纯洁，男人污浊吧。贾宝玉可能是太崇拜女性的柔美，而把富于阳刚之气的大男子主义，一点也没有放在眼里。
中国古人在创造文字“好”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女人的美，什么叫作“好”：
男女洞房花烛，成双成对，好！
夫妻恩爱，男耕女织，好！
女人孕育子女，传宗接代，好！
孩子躺在妈妈的怀抱，享受母爱，好！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好！
世界上如果没有了女人，哪里还有一个“好”字！
男人和女人，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好”字！
《易经》谓男为乾为天，女为坤为地，男人和女人，天高地厚。厚德载物，上善若水，纯净，柔韧，静虚，不争，随遇而安，包容一切，说的就是女人。
女人如花，女人似水，女人就是女人！
男人和女人，从哲学上来说，是天生的一对矛盾，对立而又统一。只有斗而不破，相互依存，那才真正的叫一个“好”，只有这样，人类美学的大厦才会牢不可破！

今天是余一卒生母的祭日，又是他父亲、生母和继母迁坟的日子。他无比伤感，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牵着他的手，在古河边漫步。
古河村被评为乡村振兴示范村以后，古河湾有不少人家祖坟被迁移到公共墓地。因为余一卒家的祖坟涉及到了古河湾大桥建设，所以非迁不可。
乡村人有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再没有比挖祖坟的事令人伤心的了。要是在早些时候，就是打死人偿命，余一卒也不会答应迁坟的。如今形势所逼，他无可奈何啊。
我们买了纸钱和香，准备了酒和饭菜，摆在墓碑前，祭奠列祖列宗。
余一卒跪在坟前，像一块墓碑。他脸色苍白，神情凄凉。他说：青青，我的列祖列宗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尤其是我的祖母和母亲，连拾元的钞票都没有看到过，更不用说，读书写字了。我想烧两篇文章，以我亲手写的文字来祭奠她们的在天之灵！
我说：一卒，我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俗话说，心到神知，摆酒上饭，烧香化纸，祭奠祖宗就行了，何必要烧你辛辛苦苦写的文稿呢？你的手稿是很有价值的，不能毁掉！
我们一起插香烧纸钱，他把酒和饭菜倾倒在墓碑边上，又双膝跪地作了三个长揖，然后平静地说：列祖列宗，请原谅你们不孝的子孙！
我扶起余一卒，安慰他：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孝子贤孙。
他说：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列祖列宗十八代在古河湾的历史将要结束了，愿他们早点进入天堂！
我们满怀酸楚地离开了墓地。

我们原以为这个暑假会过得很浪漫的，我可以陪余一卒回古河湾钓钓鱼看看书，他带我出远门去爬爬山看看海，他可以长两斤肉。
然而老天不作美，拼命地把天河的水洒到人间古河里，叫人们寝食难安。抗洪救灾过后，余一卒又忙于应付迁坟的事，他本来就瘦高的个子，这下更黑瘦更苗条了。
古河湾开始秋收的时候，学校通知老师上班了，所有教职员工，开学前都要参加暑期培训学习。因为教师裁编的话题，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所以，每个老师的心里都产生了危机感。
江北原来是人口大县，财政穷县，尽管已经县改市了，但财政依然吃紧。精兵简政，庞大的教师队伍显然是首当其冲。
我对余一卒说：你都快退休了，不会被裁减吧！
他说：我想，裁编应该会实行末位淘汰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新一轮的精兵简政开始了，果然实行了末位淘汰制。余一卒料事如神，真是个有思想的人。
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你被裁减了，我们就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他也笑了：无娘的孩子天照看呢！
我说：没有了后顾之忧，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地给我长几斤肉！
他调皮地说：如果我余一卒养肥了，就该你柳青青遭殃了！
我拍了他一巴掌：你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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